《阅微草堂笔记·卷二十一·滦阳续录三(2)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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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壬午九月,门人吴惠叔邀一扶乩者至,降仙于余绿意轩中,下坛诗曰:沈香亭畔艳陽天,斗酒曾题诗百篇,二八妖娆亲捧砚,至今身带御炉烟,满城风叶蓟门秋,五百年前感旧游,偶与蓬莱仙子遇,相携便上酒楼家。余曰:然则青莲居士耶?批曰:然。赵春涧突起问曰:大仙斗酒百篇,似不在沈香亭上;杨贵妃马嵬陨玉,年已三十有八,似尔时不止十六岁;大仙平生足迹,未至渔陽,何以忽感旧游;天宝至今,亦不止五百年,何以大仙误记?乩惟批我醉欲眠四字,再叩之不动矣。大抵乩仙多灵鬼所托,然尚实有所凭附,此扶乩者则似粗解吟咏之人,炼手法而为之,故必此人与一人共扶,乃能成字,易一人则不能书。其诗亦皆流连光景,处处可用,知决非古人降坛也。尔日猝为春涧所中,窘迫之状可掬。后偶与戴庶常东原议及,东原骇曰:尝见别一扶乩人,太白降坛,亦是此二诗,但改满城为满林,蓟门为大江 耳。知江湖游士,自有此种稿本,转相授受,固不足深诘矣。宋蒙泉前辈亦曰:有一扶乩者至德州,诗顷刻即成,后检之,皆村书诗学大成中句也。
田丈耕野,统兵驻巴尔库尔时--即巴里坤,坤字以吹唇声读之,即库尔之合声。军士凿井得一镜,制作精妙,铭字非隶非八分--隶即今之楷书,八分即今之隶书,似景龙钟铭,惟土蚀多剥损,田丈甚宝惜之,常以自随,殁于广西戎幕。时以授余姊婿田香谷,传至香谷之孙,忽失所在。后有亲串戈氏,于市上得之,以还田氏。昨岁欲制为镜屏,寄京师乞余考定。余付翁检讨树培,推寻铭文,知为唐物,余为镌其释文于屏趺,而题三诗于屏背曰:曾逐毡车出玉门 ,中唐铭字半犹存,几回反覆分明看,恐有崇徽旧手痕。黄鹄无由返故乡,空留鸾镜没沙场,谁知土蚀千年后,又照将军鬓上霜。暂别仍归旧主人,居然宝剑会延津,何如揩尽珍珠粉, 满匣龙吟送紫珍。香谷孙自有题识,亦镌屏背,叙其始末甚详。夜灯随录载,威信公岳公钟琪西征时,有裨将得古镜,岳公求之不得,其人遂遘祸。正与田丈同时同地,疑即此镜传讹也。
门人邱人龙言,有赴任官,舟泊滩河,夜半有数盗执炬露刃入,众皆慑伏。一盗拽其妻起,半跪曰:愿乞夫人一物,夫人勿惊。即割一左耳,敷以药末,曰:数日勿洗,自结痂愈也。遂相率呼啸去。怖几失魂,其创果不出血,亦不甚痛,旋即平复。以为仇耶?不杀不婬。以为盗耶?未劫一物。既不劫不杀不婬矣,而又戕其耳。既戕其耳矣,而又赠以良药,是专为取耳来也?取此耳又何意耶?千思万索,终不得其所以然。天下真有理外事也。邱生曰:苟得此盗,自必有其所以然,其所以然亦必在理中,但定非我所见之理耳。然则论天下事,可据理以断有无哉!恒兰台曰:此或采生折割之党 ,取以炼药,似乃近之。
董天士先生,前明高士,以画自给,一介不妄取,先高祖厚斋公老友也,厚斋公多与唱和,今载于花王阁剩稿者,尚可想见其为人。故老或言其有狐妾,或曰天士孤僻,必无之。伯祖湛元公曰:是有之,而别有说也。吾闻诸董空如曰:天士居老屋两楹,终身不娶,亦无仆婢,井臼皆自操。一日晨兴,见衣履之当著者,皆整顿 置手下,再视则盥漱俱已陈。天士曰:是必有异,其妖将媚我乎?窗外小语应曰:非敢媚公,欲有求于公,难于自献,故作是以待公问也。天士素有胆,命之入,入辄跪拜,则娟静好女也。问其名,曰温 玉。问何求,曰:狐所畏者五,曰凶暴,避其盛气也;曰术士,避其劾治也;曰神灵,避其稽察也;曰有福,避其旺运也;曰有德,避其正气也。然凶暴不恒有,亦究自败,术士与神灵,吾不为非,皆无如我何。有福者运衰,亦复玩之。惟有德者则畏而且敬,得自附于有德者,则族党 以为荣。其品格即高出侪类上,公虽贫贱,而非义弗取,非礼弗为,倘准奔则为妾之礼,许侍巾栉,三生之幸也。如不见纳,则乞假以虚名,为画一扇题曰:某年月日,为姬人温 玉作。亦叨公之末光矣。即出精扇置几上,濡墨调色,拱立以俟。天士笑从之。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:此姬人事,不敢劳公也。再拜而去。次日晨兴,觉足下有物,视之则温 玉。笑而起曰:诚不敢以贱体玷公,然非共榻一宵,非亲执媵御之役,则姬人字终为假托。遂捧衣履,侍洗漱讫,再拜曰:妾从此逝矣。瞥然不见,遂不再来。岂明季山人,声价最重,此狐女亦移于风气乎?然襟怀散朗,有王夫人林下风,宜天士之不拒也。
先姚安公曰:子弟读书之余,亦当使略知家事,略知世事,而后可以治家,可以涉世。明之季年,道学弥尊,科甲弥重,于是黠者坐讲心学,以攀援声气,朴者株守课册,以求取功名。致读书之人,十无二三能解事。崇祯壬午,厚斋公携家居河间,避孟村土寇。厚斋公卒后,闻大兵将至河间,又拟乡居,濒行时,比邻一叟顾门神叹曰:使今日有一人如尉迟敬德、秦琼,当不至此。汝两曾伯祖,一讳景星, 一讳景辰,皆名诸生也,方在门外束幞被,闻之与辩曰:此神荼郁垒象,非尉迟敬德秦琼也。叟不服,检丘处机西游记为证,二公谓委巷小说不足据,又入室取东方朔神异经与争。时已薄暮,检寻既移时,反覆讲论又移时,城门已阖,遂不能出。次日将行,而大兵已合围矣。城破,遂全家遇难。惟汝曾祖光禄公,曾伯祖镇番公,及叔祖云台公存耳。死生呼吸,间不容发之时,尚考证古书之真伪,岂非惟知读书,不预外事之故哉!姚安公此论,余初作各种笔记,皆未敢载,为涉及两曾伯祖也。今再思之,书痴尚非不佳事,古来大儒似此者不一,因补书于此。
奴子刘福荣,善制网罟弓弩,凡弋禽猎兽之事,无不能也。析爨时分属于余,无所用其技,颇郁郁不自得,年八十余尚健饭,惟时一携鸟铳,散步野外而已。其铳发无不中,一日见两狐卧陇上,再击之不中,狐亦不惊,心知为灵物,惕然而返,后亦无他。外祖张公水明楼有值更者范玉夜,每闻瓦上有声,疑为盗,起视则无有,潜踪侦之,见一黑影从屋上过,乃设机瓦沟,仰卧以听。半夜闻机发,有女子呼痛声,登屋寻视,一黑狐折股死矣。是夕闻屋上詈曰:范玉何故杀我妾。时邻有刘氏子为妖所媚,玉私度必是狐,亦还詈曰:汝纵妾私奔,不知自愧,反詈吾,吾为刘氏子除患也。遂寂无语。然自是觉夜夜有人以石灰渗其目,交 睫即来,旋洗拭旋又如是,渐肿痛溃裂,竟至双瞽,盖狐之报也。其所见逊刘福荣远矣。一老成经事,一少年喜事故也。
门人有作令云南者,家本苦寒,仅携一子一僮,拮据往,需次会城,久之得补一县,在滇中尚为膏腴地,然距省城远,其家又在荒村,书不易寄,偶得鱼雁亦不免浮沈,故与妻子几断音问,惟于坊本缙绅中检得官某县而已。偶一狡仆舞弊,杖而遣之,此仆衔次骨,其家事故所备知,因伪造其僮书云,主人父子先后卒,二棺今浮厝佛寺,当借资来迎,并述遗命,处分家事甚悉。初令赴滇时,亲友以其朴讷,意未必得缺,即得缺亦必恶,后闻官是县,始稍稍亲近,并有周恤其家者,有时相馈问者,其子或有所称贷,人亦辄应,且有以子女结婚者,乡人有宴会,其子无不与也。及得是书,皆大沮,有来唁者,有不来唁者,渐有索逋者,渐有道途相遇似不相识者,僮奴婢媪皆散,不半载门可罗雀矣。既而令托入觐官寄千二百金,至家迎妻子,始知前书之伪,举家破涕为笑,如在梦中。亲友稍稍复集,避不敢见者,颇亦有焉。后令与所亲书曰:一贵一贱之态,身历者多矣,一贫一富之态,身历者亦多矣。若夫生而忽死,死逾半载而复生,中间情事,能以一身亲历者,仆殆第一人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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